五年病

——『我是暮迟，我有一个挚友，他叫离弦』 我讨厌医院。 消毒水的气味总让我想起那些被药丸支配的日子——白色的小颗粒卡在喉咙里，苦涩在舌根蔓延，而后是持续数小时针扎般

——『我是暮迟，我有一个挚友，他叫离弦』

我讨厌医院。

　　消毒水的气味总让我想起那些被药丸支配的日子——白色的小颗粒卡在喉咙里，苦涩在舌根蔓延，而后是持续数小时针扎般的头痛。但更让我厌恶的是，每当我躺在病床上，离弦就会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。

　　他对我好到了极点，好到说是伴侣也不为过，但我清楚，只能是挚友。

我或许能付出半份真实，但我付不出自己的一切。

——但离弦好像可以

他会在我发烧时整夜握着我的手，会记住我所有过敏的食物，会在海边拿着相机偷拍我，被发现后又笑着说：

　　　“暮迟你看，浪花在追你的影子。”

　　可一旦我住进医院，他就仿佛人间蒸发。电话永远打不通，消息永远未读，连一句语音都没有。

　　又到吞药的时间了。我看着那些药丸，第一次产生了生理性抗拒，它们被我锁进了柜子里。

　　连着三天都是如此，在今天的几包药又被我锁进抽屉后，我跑了，跑出了医院。

　　——令我疑问的是，异常的顺利。

　　我在医院门口看到了捧着向日葵的离弦，落叶沾在他肩头，像一群停驻的蝴蝶。

　　“给你。”他把花束塞进我怀里，又握住了我的手，“带你去海边”

　　他的手很冰凉，凉意从手心传到全身，似是降下了我身上过高的温度。

　　我吹着海风，看着海浪一遍遍冲刷沙滩，又拂过我的脚背，我靠在离弦的怀中，抱着那束向日葵，感受着他的胸腔起伏以及明显加快的心跳，我默默数着心脏跳动的次数

　　“我三天前就办好出院手续了，没给你说，是让你长长记性，暮迟要好好爱护身体知道吗？”

　　我一片一片的扯着向日葵花瓣，疑问得到了解答，尽管这个解答似乎违背常理。我沉默着，靠久了就是得寸进尺了，我本能地退出，他又笑着揽紧我的肩：

　　“我和你的心跳同频，暮迟你感受到了吗？”

　　我依旧沉默，静静听着听海风拂过树叶，听海浪拍打海面，听自己恢复慢速的心跳，我把掰下的那堆向日葵花瓣，扬在了我们身上，快门声同时响起。

　　同频的只是那一刻而已。

他随身都带着各种小零食，今天是糖果，昨天是面包，前天是饼干。他挑出双人模样的饼干举在我面前，说这是他和我，然后吃掉了这块饼干。我静静等待着他给我投食，半天不见反应，我没好气地夺过他手里的饼干，他又拿了袋饼干换回我抢走的：

“这款你吃不了，会过敏，吃这袋”

　　我的心脏乱了节奏，直到吃完了饼干才回到正轨。

这几天每天都很快乐，快乐得想要逃避，我付不出那份对等的热忱。

后一天凌晨两点，我又进了医院，睁眼看见头顶的盐水，身旁熟悉的“锁药柜”，想起身又浑身没力气，我暗暗咒骂我这副病秧子的身体，祈祷着病能快点好起来

　　然后去找离弦

　　我盯着输液管里缓慢滴落的药液，把调速器推到最快。针头处的血管立刻传来尖锐的刺痛，透明的管子里泛起一丝淡红。护士冲进来时，我正咬着牙把调速器拨回原位。

　　手还在隐隐的疼，我无力地躺在床上，望着雪白的天花板，偌大的病房，只有我一个人，房间隔音很好，让我想听隔壁房的一点风吹草动打发时间都做不到。我抬起左手，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，在灯光下闪耀着，像离弦偷拍我时，海面碎钻般的反光

　　我环视着四周，最终对监护仪产生了一点兴趣，我插上电源，研究着仪器如何发出心跳归零时的警报声。伴随着机械声，我甚至能想象我在病床上抢救无效的样子，那离弦会不会很伤心啊，我不敢再想了。

　　这次住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，医生没给我送过药丸了，每天都是挂盐水，我忍不住去想离弦会不会担心我，又忍不住埋怨他不来看我，回味过来才觉得自己这副样子，多令人厌恶：

我回应不了他，却又贪恋着他给予我的一切

　　在我又一次打出离弦的电话，却收到冰冷的机械女音“对不起，您拨打的用户是空号……”

我有些迷茫，从前都是“关机”或“正在通话中”怎么现在成了空号？

　　看着头顶大半瓶的药液下降的速度缓慢，疗程的漫漫无期，我向医生开口

　　“我不想治了。”

　　医生听话，急忙劝我，说我彻底痊愈的几率是很大的，别放弃。我回避了他的话，只是请求他：“能麻烦您联系一下离弦吗”

　　医生怔愣了一会儿，又跟我确认了一遍，我有些奇怪但仍点头，医生的回答很犹豫

　　“离弦……很早就离开了”

　　我不相信，陪伴了我五年，每天对着我笑的离弦怎么可能一声不响丢下我了。监护仪的警报声演绎着我现在的窒息感，手颤抖着，浑身冰冷，想抓住什么，又自暴自弃的垂下手去

这是我离监护仪真正响起警报声最近的一次

　　医生没想到我这么大反应，赶忙解释。可惜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，我每天盯着一片白色能坚持下来，全靠离弦这个人、这个名字带给我的支撑力，我把自己环抱起来，听着我一个人的心跳和那刺耳的警报声，有些想落泪

　　——他还是嫌等太迟了

——果然我还是更适合一个人

　　接下来几个月，我不用再挂盐水了，又改回了吃药，不过这次的药似乎没有上次那样讨厌了，头痛的没有那般厉害。

　　第二个疗程的最后一天，医生给我做了全身检查，又测试了我一番，宣布我彻底痊愈，恢复得很成功。我离开了那白花花的病房，医院的每个人都在对我笑，为我庆贺，我只是默默的整理着我该带走的物品，脸上挤不出一丝表情，我一直低着头，不去看任何一张阳光的笑脸，我无法感受他们的快乐，活该我只有一个人啊，我体会不到共鸣。

　　回到家中，落灰的餐桌上放着一封用塑料袋装着的信封，我开了窗通了风，潜意识告诉我，不该去碰，但上面的署名写着“离弦”二字，我终究是打开了它

「致暮迟：

　　看到这封信时，你应该痊愈了，我也应该走了，我猜应该五年后了吧，毕竟我们相处了五年朝夕啊

　　对不起，我是个不合格的挚友

　　我每看到你因治疗精神疾病，头痛的时候却只能看着，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了解你的过去，你的一切，才拖了这么久，让你这么受苦

　　我不知道，怎么安慰你，怎么哄你，怎么逗你高兴，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，我知道你单独惯了，不会向我主动开口要什么东西，我想来想去，觉得你会喜欢海，可惜不能带你去了，所以你会喜欢海吗？

　　」

　　喜欢。

「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，你对我爱搭不理的样子，那时候是我这辈子最成功的了，对你死缠烂打了那么久，才堪堪得到你的正眼

　　现在想想觉得我真是太蠢了，表白的时候什么都没准备，就开口了，但出乎我意料的，你答应了，我特别高兴

　　但我现在却觉得，你那时只是想逗我玩，并不喜欢我，是吗？

　　」

　　多少年了才看出来，真的很蠢啊离弦

「但我还是不后悔，你答应我了就不会食言。但我好像真的要弄丢你了啊，暮迟。

　　我住院那天你告诉我说，熬过去了送我个礼物，没熬过去寄我个遗物，我笑着跟你说好啊，但其实你准备“礼物”的时候，我看到了

　　是一份告别礼物

　　想想五年啊，我真的是很不合格，甚至怎么逗你开心这种事也要上网学习，我想陪伴你永远，所以我订了戒指，你喜欢的那家。

　　但现在，我好像送不出去了，就算送出去了，你也不会收的吧

　　」

　　对的，你这辈子都别想送给我

「我觉得我可能是挺不过去了吧，昨天隔壁床的人走了，代表心脏停止的警报声，我录下来了，每天听着就觉得自己像是见证了死亡

　　我束缚你太久了，明明你能找一个比我更懂怎么让你开心的人……你要好好治疗啊，暮迟

　　我希望你能在我的监护仪警报声响起的时候快乐

　　因为暮迟自由了

　　我的心脏为你窒息，我的心跳与你同频

　　暮迟，要好起来啊

离弦

」

　　我意外的很平静，这可能是我第二次看这封信，治疗疗程将我的记忆有些模糊化了。我平静的不正常，将信包装回原来的样子，我去厨房煮了锅挂面

　　直到坐下，我才意识到，自己多盛了一碗

　　热腾腾的面上插着双筷子，我忽然就流泪了，哭着将多的那碗面倒回锅里，于是干净的水槽里多了副脏掉的碗筷

　　我摸到无名指上的戒痕——那里本该有一枚戒指，如果我没在出院那天，把它和退烧药一起扔进大海的话。

　　我治了五年的病，亲手推开了靠近我五年的挚友。

面对大海，扔下戒指的时候我犹豫过，抛出相片的时候我也攥紧过，他给我的一切最终安息在他带我去的大海里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

后悔吗？

与他共享心跳的那一刻，后悔过